昔者仓颉作书，而天雨粟，鬼夜哭。
——《淮南子 本经》
我最喜欢的莫过于梅雨时节的天气。一整天都下着绵密的雨，幽灵客栈内外都晕染在一片雾气中，像极昔日的江南。每到此时，老板总叫我烫上一壶淡酒，拿出窖藏的酿豆，盛在一只明青花瓷的小碟子中。然后老板将屋内的竹榻置于廊檐下，一小碟豆，一小壶酒，一卷书，闲散上一整日。不知为何，我却总在这清静之中看到一丝凄凉的味道。这一丝凄凉也如那雨丝般，飘渺无痕，却又无处不在，教我的心有些抽痛。
“别担心。”他柔柔地说了一句。
“怎么突然说这个？”我略一惊。
他笑着指着自己的眉头。
“忍鱼，你的双眉最好看，要是总皱着，未免太可惜了。”
他总比我先一步发觉我双眉的微锁。
“会者定离，我和他必定有分开的一日。所幸，这一生我对得起他。我只是想到母亲，觉得自己太过愧对母亲，如果有生之日还能再见母亲一面的话，想亲口求得她的原谅。”
“我记得，”老板细密起眼睛，“有一个女人也说过类似的话，”他仿佛要透过薄薄轻雾看到什么。
从奶白色的雨雾中，款款走出一个身影，一头青丝用一根朴实无华的木簪子盘起，在头后挽出一个简单好看的单髻。额前一排齐眉的刘海衬着一张好看的鹅蛋脸，脸边各垂一条发绺，发绺搭在肩膀上。两条细细的远山眉下一双细细的眼睛，不怒自威。一身葛服素衣，却不显贫寒之气。
“妾身有一事要向上古大仙伯裘请教，烦请通报一声。”
王子瑜手中端着酒壶，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颇为自命不凡的女人。在他的印象中，前来求教的人、神、鬼、仙不计其数，可没见过哪个像这个女人这样。竟敢在伯裘大人面前如此，这女人是什么来历，难道比女娲还厉害。王子瑜想要装作没听到，拿着酒壶走进了伯裘的房间。
“老板，外面有一个女人来找您。”
咦？明明没想说的，怎么会突然脱口而出呢。
倦依在琉璃塌上的伯裘勉强起身。
“让她进来吧。”
女子进到房中后，王子瑜看出她见到伯裘时吃了一惊。难怪，谁能想到曾经的上古大妖如今竟变得如此孱弱。
“你何以至此？”原本微锁的眉头深深地皱起来。
伯裘咳嗽了两声。
“大限之期将至，妾身马上就要去了。”
女子深深地看了立在一旁的王子瑜一眼。伯裘见她这样，马上明白了。
“我有心把这个客栈交给他打理，这几年我都让他在一旁学着。”
女子将眼睛眯起来，这原本是她独有的习惯，但后来却被王子瑜学了去。
“我听说过，说幽灵客栈里来了个白面小生，很得重视，原来就是他。”
被人家当着面这么说，王子瑜心中难免不悦。
伯裘慵懒地笑了笑，溺爱地看着王子瑜：“原来外面都是这么传的，呵，我还真不知道呢。”
“我这次来，还是为了那件事。”
伯裘收起了笑脸。
“此事妾身已有些眉目了，但凡事皆需代价，你的代价是什么？”
女子伸出右手，王子瑜以为她的右手攥着什么东西，可一看竟什么都没有。
“多少人觊觎这份力量，今日若你能告诉我，我愿以此神力为代价。”
“妾身很快就不在了，要言灵之力作何用。”伯裘有些吃力地撑着身体坐了起来，流彩织锦内袍的下摆滑了下来，露出伯裘苍白瘦弱的双腿。每一次看到伯裘羸弱的身体，王子瑜都感到自己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。这一切都在提醒他，眼前这个他最崇敬、也最心爱的女人，随时都有可能离他而去。
“告诉妾身，你为何要找他？”伯裘认真地看着女子的双眼。
女子一开始瞪着眼睛，似乎在顽抗着什么。但伯裘并不放弃逼视的目光，最后她不得不放弃，垂下了眼睛。
“我自儿时起就有一种奇怪的能力，总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黑影子。一开始只是能看到，后来有一天，我看到一个黑影子，那个黑影子竟然开口跟我说话了。那个黑影子告诉了我许多事，天帝的事、女娲的事、你的事，都是他告诉我的。我总和他说话，渐渐地就疏远了其他人，最后我成了独自一人。可我并不觉孤单，因为有他陪着，他会给我讲许多有意思的故事，还教我画一种图画。他告诉我，每一个图画都表示一个意思。我问他是从哪里学到这些图画的，他说他们那边的人天生都会，他们不会像人一样说话，就只能用这种图画来说话。他说他本不该把这个秘密告诉我的，但他见我总是一人，相信我不会把此事告诉他人。他教我，是看我一个人太可怜。只是，没想到……”
说到这里，女子微倾着头，似乎在回忆一些令她深感痛苦的往事。
“只是没想到，你竟然将这个秘密告诉了轩辕氏。”伯裘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。
“我不后悔，我一点不后悔把这个秘密告诉他。我爱他，我想帮助他实现他一直的梦想。我到现在都不后悔。”女子突然把头抬起来，大声言明自己一直以来的感受，“就算到最后他都没把我当一个女人看待过，我也不后悔！这一生，我对得起他！”
“你帮了轩辕氏，但同时也背叛了一直在帮助你的黑影。”王子瑜觉得伯裘似乎在责备着女子。
“我知道！”女子坚定的双眼中闪着泪光，但倔强如她是绝不肯让眼泪流下来，“我知道，就是因为知道，所以我一直在找他。你伯裘以为我找他只是为了让他解开不死诅咒？我，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，本就死不足惜。何况他们变成那个样子，我就是死一万次也不够！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，好好地向他谢罪。我不奢求他的原谅，只要他肯见我，肯听我说就足够了！”
这份积压了数百年无法向人倾诉的悲苦一下子喷涌而出，压倒了女子心中最后一块骄傲的壁垒。此刻的她，在王子瑜眼中，比任何女人都要来的无助可怜。强装出的坚强原本就脆弱不堪，只是一直没人能够打破这层伪装。
伯裘默默地看着泣不成声的女子，她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骄傲的女人哭。
“你的罪的确太大，连我都不知道该不该让你见他了。”
“他在这里?”女子抬起头，层层叠叠的泪痕后闪着一丝期望，这也是她最后的期望了。
伯裘想了想，叹了口气。
“你去见他吧，我想，他大概也应该想见你吧。子瑜，带她去地字号房。去了后马上离开。”
说到这里，老板突然停了下来。
“后来呢？那个女人见到她一直在找的男人了？”
老板又点了一颗豆子入口。
“我也不知道，我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地字号房有客人在住，我只是按照伯裘的要求把她带到了那里，事后如何我就完全不知道了。”
老板凝视着垂成帘幕的雨丝，也略皱了皱眉。
“忍鱼，你知道仓颉造字的故事吗？”
我点了点头。
“仓颉造书的当天，天上下起了粟，那晚众鬼嚎哭不已。只是我一直不解，何以会如此呢？”
“因为那些字并不是仓颉自己造的，而是她偷的，是她从鬼那里偷的。她自儿时起便有与鬼交谈的能力，这些字是一个鬼偷偷告诉她的。那个鬼和她约定不可将此事告诉他人，因为一旦将鬼之语告知第二个活人的话，鬼将永失此语。于是，无法言谈的鬼便只能在仓颉创字的当晚嚎啕痛哭，因为他们自此再也不能说话了。”
“难道错全在仓颉吗？”一个女子，为了她深爱的男人，背负起了如此大的罪。而那个得到她恩惠的男子对此却毫不知晓。
老板轻笑两声。
“要说错，不如说所有使用文字的人都有错。可因为没有一人关心这些事，竟让仓颉一人背负了所有人的错。鬼自从知道仓颉将文字传给人后，就诅咒她：只要还有一个人在用文字，仓颉就不能死去。她要成为第一个，也是最后一个使用文字的人。这就是她要付出的代价。”
“伯裘大人。”
“怎么了？子瑜。”
“我刚刚去地字号房看了看她竟然已经先走了。”
“哦。”
“她可是什么代价都没留下就走了啊。”
“怎么会呢，我倒是觉得她付出的代价太大了”伯裘仰面躺在榻上，饱吸了口烟，“毕竟还是第一次见她哭成那个样子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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